目前市面上所有近代汉语拟音朗读中尖音字(精组细音)的声母读音都是错的。
本文可视为对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的重述。
2022.12.17注:请读者注意文中对精组声母(平舌音)用“舌尖音”描述时,实际想要表达的是齿–龈音,而不是舌尖音。文中将其音标写作舌尖的
文中这样称呼是源于国内对调音部位的旧叫法。国内旧叫法称普通话z、c、s为“舌尖前音”,这不仅是过时的,而且是错误的,因为普通话z、c、s流行的是以舌叶为主动调音部位,而舌尖抵在下齿,是不参与调音的。这个“舌尖前音”实际上是齿–龈音,而不是舌尖音。关于国内对调音部位的旧叫法,详见:是否存在舌尖中擦音(t对应的擦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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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两则小故事,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第一则小故事
2017年9月2日,一友人看脱口秀节目时听到有人j、q、x带有“呲呲”声,便问unt。unt当然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女国音,便说这是“发成尖音(齿龈音)”,并且表示了对女国音的讨厌。友人也对这种发音表示讨厌。
之后unt向友人(再次)介绍了尖团的概念,并且分别示范了“京剧”式分尖团(团音读龈腭音)和“烟台”式分尖团(尖音读龈腭音)发音。友人惊讶地发现,unt的“京剧”式分尖团发音里,尖音没有令人讨厌的“呲呲”声,但尖团仍清晰可分。unt解释道自己用的是“英语的s”来接的i。
当然,在那之前unt就想到过尖音不应该用齿化严重的普通话s来作声母,而是应该用“英语的s”作声母。
第二则小故事
我奶奶是河南人,平时说话是带一点河南口音的普通话。2018年8月19日,我注意到她j、q、x的发音有点奇怪,随即惊奇地发现她是分尖团的。
2019年1月1日,我听到奶奶“锡、迅、蓟”等不是很口语的字的尖团都是正确的,于是就尖团问题进一步询问了她。只询问了一些随机想到的比较常见的字,她对尖团的判断准确且迅速。比如:
我问奶奶:“东西南北”的“西”/ɕi/
和“吸管”的“吸”/ɕi/ 是不是同音的?(我发的都是普通话的龈腭音)
奶奶马上回答:不同音吧,那“西”/si/跟“吸”/ɕi/ 能一样儿啊?
我接着问:那,“没出息”的“息”/ɕi/和这两个字儿哪个是同音的?
奶奶答:“没出息”的“息”/si/,跟“东西”的“西”/si/差不多吧。
我说:哦,和“吸管”的“吸”不同音是吧?
奶奶笑了:对,哈哈哈。
又如:
我问:比如什么“沙河县”、“蓟县”这个“县”……
奶奶抢答:那一样啊。
我继续说:呃,这是一样……这和那个“毛线”的“线”/ɕjɛn/同音吗?
奶奶说:“毛线”/sjɛn/?不一样,不一样。
我再问:那和那个“现在”的“现”是一样的吗?
奶奶琢磨了一下,说:“现在”的“现”/ɕjɛn/和这个“沙河县”的“县”/ɕjɛn/ 同音。
至于“雪”和“血”、“箭”和“剑”,奶奶都是立刻答道“那肯定不一样,这能一样嘛”,然后笑了。
关于音质,当时我写道:
奶奶尖音的声母没有像洪音的z、c、s那样齿化程度那么高,所以和j、q、x的差别没那么大,听起来不是很明显(女国音的j、q、x齿化程度和z、c、s一样高,所以听着明显)。
奶奶19岁离开河南,之后身边就几乎全是不分尖团的人了,但是她一直保留着年少时的尖团之别。让人有点难以置信。
自然官话中尖音的本质
前几天读了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里面提到,京剧韵白和苏州话里,s拼细音韵母时的主动部位是舌叶,而非拼洪音时的舌尖(被动部位当然和洪音相同,是齿-龈音)。我立刻想到了我奶奶的发音——原来她的尖音和女国音的差别不是“齿化程度”低,而是舌叶化了!当然,使用舌叶发音自然也会使被动部位向齿龈延伸。而女国音的j、q、x是和普通话z、c、s一样的舌尖音。
其他有尖团对立的方言中,尖音是舌尖音还是舌叶音呢?这里所说“有尖团对立的方言”(本节标题中的“官话”),仅限“京剧”式分尖团(尖音读齿-龈音s,团音读龈腭音ɕ)的方言。
于是,我重新听了京剧、老派河南话、昆曲、苏州话、无锡话、老派上海话里的尖音,发现它们几乎都是舌叶音!mteechan向我推荐了倪萍的山东荣成话小品《天气预报》(中国文艺 2010年 第320期1:05开始),我发现除了个别字“七亲接”她读的是女国音那样的舌尖音以外,其他的尖音她也都发的是舌叶音!
我也重新听了赵元任《国语留声机片》校正方音一章的录音。虽然音质很差,但勉强能听出来赵先生发的是舌尖音。我又回忆了一些相声演员唱的京剧,发现有些(甚至不少?)相声演员是把京剧的尖音发成舌尖音的……直到几天前,unt都一直错误地以为京剧的尖音是和女国音一样的舌尖音,正是受到相声中的误导。又如,某部知名情景喜剧中,一角色说的是河南话,第1、第2季他都不分尖团,而第3季他突然分起了尖团,但他的尖音就是舌尖音。
哎,看起来,那些自然地具有尖团对立的方言里尖音都是舌叶音,而发成舌尖音的都是尖团对立“不自然”的方言/口音。这里的“不自然”是指尖团特征是在尖团已经合流的基础上重新加入的。女国音虽然没有尖团对立,但它的“尖音”特征是重新加入的,因此也可以归入“不自然”,和老国音、学错的京剧一样(并且“女国音 = 尖音”这种观点是很成问题的)。
I2.18更正:赵元任的老国音录音中z、c、s接
那么,自然的尖音用国际音标应该怎样描写呢?精组洪音(尖音)我们给齿龈辅音加上舌尖符号
我们可以大胆推论——尽管有些过于大胆——在整个近代汉语阶段、且尖团合流之前,精组细音都是发成这样的舌叶音的。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第一句话。可怜的拟音朗读者们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
第一则小故事中unt发的“英语的s”其实也是更舌叶的s,因为英语的s可以是舌尖音也可以是舌叶音,于是没有“令人讨厌的‘呲呲’声”了。
近代汉语照组细音的本质
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汉语方言中的舌叶元音和兼舌叶元音》两篇文章指出,京剧韵白和大埔、丰顺客家话ʂ组声母拼细音韵母时的主动部位也是舌叶,而非拼洪音时(以及普通话ʂ组声母)的舌尖。但这个声母并非普通的
于是,我又重新听了京剧里的照组细音(京剧ʂ组声母细音仅拼
关于近代汉语照组细音一直有两派观点僵持不下:一派认为细音就应该是与今天无别的翘舌音,否则古人就应该分立成两组声母了;一派认为翘舌音与i相拼是“怪音”,拼细音时不能是翘舌音。没想到,两派都是盲人摸象!带r色彩的舌叶音(或说带舌叶色彩的卷舌音)拼i就没有那么“怪”了嘛!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古人眼中精组和照组的有效对立是被动部位的对立(或者说,有无r色彩的对立),而舌尖-舌叶的对立并不是声母的有效对立,而是声母接不同介音时的互补变体。因此,既然我们构拟的近代汉语精组并未按洪细分成两套声母,那么把照组按洪细分成两套声母的做法就显得滑稽了。
考虑到国际音标中的“卷舌”并不是对发音部位的指定,而是对色彩的指定(即r色彩),我们照样可以用“卷舌音”这一列辅音来写我们的照组细音。这样子,仿照精组的写法,并且把日母加上,我们将照组洪音写作
“知耻世”变得和“支齿是”同音,正是
类似的现象其实正在全国各地大规模地发生,也就是人们熟知的i舌尖化现象的一种。一些方言中龈腭音(ɕ组声母)后的i发生央化加舌叶化,并且带着声母一起变成了舌叶音,即
齿-龈音也可以有这种现象,即
近代汉语中的咝音
至此,我们将近代汉语中的咝音列表如下:
洪音 细音 | 精组 | 照组 | 见系 | |||
---|---|---|---|---|---|---|
不送气音 | 早剪 /t͡s/ | [t͡s̺] 子 [t͡s̻] 挤 | 枝竹 /t͡ʂ/ | [t͡ʂ̺] 支 [t͡ʂ̻] 知 | 见金 | ([t͡ɕ] 机) |
送气音 | 从鹊 /t͡sʰ/ | [t͡s̺ʰ] 词 [t͡s̻ʰ] 齐 | 春虫 /t͡ʂʰ/ | [t͡ʂ̺ʰ] 齿 [t͡ʂ̻ʰ] 耻 | 开桥 | ([t͡ɕʰ] 欺) |
擦音 | 雪丝 /s/ | [s̺] 斯 [s̻] 西 | 上石 /ʂ/ | [ʂ̺] 是 [ʂ̻] 世 | 向火 | ([ɕ] 希) |
近音 | 人日 /ɻ/ | ([ɻ̺] 二) [ɻ̻] 日 |
其中,每个声母的第一个字(如“早”)来自《早梅诗》(《韵略易通》),第二个字(如“剪”)来自《五方元音》。日母虽不是咝音但与照组并列,因此放入表中。自明朝起日母洪音(仅“而尔二”等字)变成了零声母,因此加上括号;清朝时见系细音成为龈腭音,因此也放入表中,但加上括号。
于是有了最后一个有趣的问题:称照组细音消失(变成洪音)的历史阶段为A,见系细音成为龈腭音的历史阶段为B,那么A和B有没有可能交叉早于A,或是和A有所交叉呢?即,见系细音的龈腭音和照组细音有没有可能共存呢?
从近代汉语语音史上来看,这个交叉好像机会不大,我也无从查证更多的线索(京剧韵白或许是一个例子)。1870年的《正音通俗表》既指出官话(读书音)的见系已经分成两组,又收有少数照组细音字(仅药韵
从语音学上来看,根据我们的构拟,照组细音ʂ̻和龈腭音ɕ的对立也是可能的——它们的发音部位非常接近,对立根据r色彩的有无实现。我们还可以推论,(早期)中古汉语庄组ʂ和章组ɕ的对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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