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s-282 近代汉语的咝音

目前市面上所有近代汉语拟音朗读中尖音字(精组细音)的声母读音都是错的。

本文可视为对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的重述。

2022.12.17注:请读者注意文中对精组声母(平舌音)用描述时,实际想要表达的是齿–龈音,而不是舌尖音。文中将其音标写作舌尖的 [s̺] 也是错误的,应该是前化的 [s̟] 或齿化的 [s̪]。但由于这已经是4年前的文章,就不再修改文章正文了。

文中这样称呼是源于国内对调音部位的旧叫法。国内旧叫法称普通话z、c、s为尖前,这不仅是过时的,而且是错误的,因为普通话z、c、s流行的是以舌叶为主动调音部位,而舌尖抵在下齿,是不参与调音的。这个尖前实际上是齿–龈音,而不是舌尖音。关于国内对调音部位的旧叫法,详见:是否存在舌尖中擦音(t对应的擦音)?

先讲两则小故事,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第一则小故事

2017年9月2日,一友人看脱口秀节目时听到有人jqx带有声,便问unt。unt当然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女国音,便说这是成尖音(齿龈音,并且表示了对女国音的讨厌。友人也对这种发音表示讨厌。

之后unt向友人(再次)介绍了尖团的概念,并且分别示范了式分尖团(团音读龈腭音)和式分尖团(尖音读龈腭音)发音。友人惊讶地发现,unt的式分尖团发音里,尖音没有令人讨厌的声,但尖团仍清晰可分。unt解释道自己用的是语的s来接的i。

当然,在那之前unt就想到过尖音不应该用齿化严重的普通话s来作声母,而是应该用语的s作声母。

第二则小故事

我奶奶是河南人,平时说话是带一点河南口音的普通话。2018年8月19日,我注意到她jqx的发音有点奇怪,随即惊奇地发现她是分尖团的。

2019年1月1日,我听到奶奶、迅、等不是很口语的字的尖团都是正确的,于是就尖团问题进一步询问了她。只询问了一些随机想到的比较常见的字,她对尖团的判断准确且迅速。比如:

我问奶奶:西南西/ɕi/ /ɕi/ 是不是同音的?(我发的都是普通话的龈腭音)
奶奶马上回答:不同音吧,那西/si/ /ɕi/ 能一样儿啊?
我接着问:那,/ɕi/ 和这两个字儿哪个是同音的?
奶奶答:/si/,跟西西/si/ 差不多吧。
我说:哦,和不同音是吧?
奶奶笑了:对,哈哈哈。

又如:

我问:比如什么这个……
奶奶抢答:那一样啊。
我继续说:呃,这是一样……这和那个线线/ɕjɛn/ 同音吗?
奶奶说:线/sjɛn/?不一样,不一样。
我再问:那和那个是一样的吗?
奶奶琢磨了一下,说:/ɕjɛn/ 和这个/ɕjɛn/ 同音。

至于,奶奶都是立刻答道肯定不一样,这能一样,然后笑了。

关于音质,当时我写道:

奶奶尖音的声母没有像洪音的zcs那样齿化程度那么高,所以和jqx的差别没那么大,听起来不是很明显(女国音的jqx齿化程度和zcs一样高,所以听着明显)。

奶奶19岁离开河南,之后身边就几乎全是不分尖团的人了,但是她一直保留着年少时的尖团之别。让人有点难以置信。

自然官话中尖音的本质

前几天读了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里面提到,京剧韵白和苏州话里,s拼细音韵母时的主动部位是舌叶,而非拼洪音时的舌尖(被动部位当然和洪音相同,是齿-龈音)。我立刻想到了我奶奶的发音——原来她的尖音和女国音的差别不是齿化程低,而是舌叶化了!当然,使用舌叶发音自然也会使被动部位向齿龈延伸。而女国音的jqx是和普通话zcs一样的舌尖音。

其他有尖团对立的方言中,尖音是舌尖音还是舌叶音呢?这里所说尖团对立的方(本节标题中的),仅限式分尖团(尖音读齿-龈音s,团音读龈腭音ɕ)的方言。

于是,我重新听了京剧、老派河南话、昆曲、苏州话、无锡话、老派上海话里的尖音,发现它们几乎都是舌叶音!mteechan向我推荐了倪萍的山东荣成话小品《天气预报》(中国文艺 2010年 第320期1:05开始),我发现除了个别字她读的是女国音那样的舌尖音以外,其他的尖音她也都发的是舌叶音!

我也重新听了赵元任《国语留声机片》校正方音一章的录音。虽然音质很差,但勉强能听出来赵先生发的是舌尖音。我又回忆了一些相声演员唱的京剧,发现有些(甚至不少?)相声演员是把京剧的尖音发成舌尖音的……直到几天前,unt都一直错误地以为京剧的尖音是和女国音一样的舌尖音,正是受到相声中的误导。又如,某部知名情景喜剧中,一角色说的是河南话,第1、第2季他都不分尖团,而第3季他突然分起了尖团,但他的尖音就是舌尖音。

哎,看起来,那些自然地具有尖团对立的方言里尖音都是舌叶音,而发成舌尖音的都是尖团对立的方言/口音。这里的是指尖团特征是在尖团已经合流的基础上重新加入的。女国音虽然没有尖团对立,但它的特征是重新加入的,因此也可以归入,和老国音、学错的京剧一样(并且国音 = 尖这种观点是很成问题的)。

I2.18更正:赵元任的老国音录音中zcs [i] 时发的是舌叶音(不包括in、入声iq这种元音是 [ɪ] 的。北部吴语、南京话同理),赵元任的常州话吟诵的也是舌叶音;另外,老派南京话的也是舌叶音。校正方音一章里赵元任发成舌尖音,应该是为了强调区别而故意为之(毕竟那章里的鼻音韵尾也发得很夸张故意)。老国音和老派南京话音频感谢勝爲士提供。

那么,自然的尖音用国际音标应该怎样描写呢?精组洪音(尖音)我们给齿龈辅音加上舌尖符号 ◌̺写作 [t͡s̺ t͡s̺ʰ s̺],精组细音我们加上舌叶符号 ◌̻写作 [t͡s̻ t͡s̻ʰ s̻],音位上它们都是 /t͡s t͡sʰ s/。

我们可以大胆推论——尽管有些过于大胆——在整个近代汉语阶段、且尖团合流之前,精组细音都是发成这样的舌叶音的。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第一句话。可怜的拟音朗读者们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 /t͡s t͡sʰ s/ 可以是舌叶音,甚至还有国音 = 尖雪上加霜,只能机械地把尖音发成舌尖音。我们可以导出一种悲观的不可知论观点:我们永远无法正确、地道地复原一门已经死去的语言。

第一则小故事中unt发的语的s其实也是更舌叶的s,因为英语的s可以是舌尖音也可以是舌叶音,于是没有人讨厌的了。

近代汉语照组细音的本质

麦耘《对国际音标理解和使用的几个问题》、《汉语方言中的舌叶元音和兼舌叶元音》两篇文章指出,京剧韵白和大埔、丰顺客家话ʂ组声母拼细音韵母时的主动部位也是舌叶,而非拼洪音时(以及普通话ʂ组声母)的舌尖。但这个声母并非普通的 [ʃ],而是带有r色彩的 [ʃ]。

于是,我又重新听了京剧里的照组细音(京剧ʂ组声母细音仅拼 [i] 韵),发现它们确实是舌叶音。如出一辙,unt也受一些相声演员的误导,以为京剧的照组细音也是舌尖音——好气啊!

关于近代汉语照组细音一直有两派观点僵持不下:一派认为细音就应该是与今天无别的翘舌音,否则古人就应该分立成两组声母了;一派认为翘舌音与i相拼是,拼细音时不能是翘舌音。没想到,两派都是盲人摸象!带r色彩的舌叶音(或说带舌叶色彩的卷舌音)拼i就没有那么了嘛!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古人眼中精组和照组的有效对立是被动部位的对立(或者说,有无r色彩的对立),而舌尖-舌叶的对立并不是声母的有效对立,而是声母接不同介音时的互补变体。因此,既然我们构拟的近代汉语精组并未按洪细分成两套声母,那么把照组按洪细分成两套声母的做法就显得滑稽了。

考虑到国际音标中的并不是对发音部位的指定,而是对色彩的指定(即r色彩),我们照样可以用这一列辅音来写我们的照组细音。这样子,仿照精组的写法,并且把日母加上,我们将照组洪音写作 [t͡ʂ̺ t͡ʂ̺ʰ ʂ̺ ɻ̺],将照组细音写作 [t͡ʂ̻ t͡ʂ̻ʰ ʂ̻ ɻ̻],音位上它们都是 /t͡ʂ t͡ʂʰ ʂ ɻ/。

变得和齿同音,正是 [ʂ̻i] 的韵母 [i] 受声母的同化带上了r色彩和/或舌叶色彩,之后r色彩保留而前元音性丢失,变成了 [ʂɨ˞] [ʂɻ̍]。《四声通考》俗音同时有ᅳᇫ、이euziz)两个韵母,前者显然是s、ʂ后普通的舌尖元音,后者大概就反映了从 [i] [ɨ˞] 之间的带r色彩的i的阶段。

类似的现象其实正在全国各地大规模地发生,也就是人们熟知的i舌尖化现象的一种。一些方言中龈腭音(ɕ组声母)后的i发生央化加舌叶化,并且带着声母一起变成了舌叶音,即 [ɕi] 变成了 [ʃɨ̻]。这正是 [ʂ̻i] 变成 [ʂɨ˞] 的无r色彩版。

齿-龈音也可以有这种现象,即 [si] 变成 [sɨʴ]。比如上面倪萍的小品中七八糟的东西一句西二字发成了齿-龈舌叶或舌尖元音。

近代汉语中的咝音

至此,我们将近代汉语中的咝音列表如下:

洪音
细音
精组照组见系
不送气音早剪 /t͡s/[t͡s̺] 子
[t͡s̻] 挤
枝竹 /t͡ʂ/[t͡ʂ̺] 支
[t͡ʂ̻] 知
见金 
([t͡ɕ] 机)
送气音从鹊 /t͡sʰ/[t͡s̺ʰ] 词
[t͡s̻ʰ] 齐
春虫 /t͡ʂʰ/[t͡ʂ̺ʰ] 齿
[t͡ʂ̻ʰ] 耻
开桥 
([t͡ɕʰ] 欺)
擦音雪丝 /s/[s̺] 斯
[s̻] 西
上石 /ʂ/[ʂ̺] 是
[ʂ̻] 世
向火 
([ɕ] 希)
近音人日 /ɻ/([ɻ̺] 二)
[ɻ̻] 日

其中,每个声母的第一个字(如)来自《早梅诗》(《韵略易通》),第二个字(如)来自《五方元音》。日母虽不是咝音但与照组并列,因此放入表中。自明朝起日母洪音(仅等字)变成了零声母,因此加上括号;清朝时见系细音成为龈腭音,因此也放入表中,但加上括号。

于是有了最后一个有趣的问题:称照组细音消失(变成洪音)的历史阶段为A,见系细音成为龈腭音的历史阶段为B,那么AB有没有可能交叉早于A,或是和A有所交叉呢?即,见系细音的龈腭音和照组细音有没有可能共存呢?

从近代汉语语音史上来看,这个交叉好像机会不大,我也无从查证更多的线索(京剧韵白或许是一个例子)。1870年的《正音通俗表》既指出官话(读书音)的见系已经分成两组,又收有少数照组细音字(仅药韵 /jo/、谆韵 /yn/绰烁唇醇等字),或许暗示着AB是有可能交叉的。《正音通俗表》的这一点照组细音字全是,我倒是觉得它们的介音实际上已经是舌尖化的 [ʯ],于是得以保留。于是进一步猜想,在AB交叉之际,照组细音(可能仅剩主元音是 [i]、[y] 的韵母)已经高度舌尖或舌叶化了。

从语音学上来看,根据我们的构拟,照组细音ʂ̻和龈腭音ɕ的对立也是可能的——它们的发音部位非常接近,对立根据r色彩的有无实现。我们还可以推论,(早期)中古汉语庄组ʂ和章组ɕ的对立也是如此。

知乎专栏·凭风苑中的本文:近代汉语的咝音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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