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人(即unt)在与一名青年南昌发音人交流时发现其南昌话与以往文献中所记的有一些不同之处。调查人主要关注于发音人所讲南昌话与以往文献在语音层面的不同,并对这些不同进行了初步的考察,总结成本文。
方言的“新派”是相较于“老派”而言的,而我们并没有听到老派的南昌话,也没有听到足够广泛的新派南昌话,所以我们只能称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一种“当代发音”,而不能称之为“新派南昌话”。
南昌话声调与中古汉语对应关系
平 | 上 | 去 | 入 | ||
---|---|---|---|---|---|
全清 | 阴平42 | 上声213 | 阴去445 | 阴入5 | |
次清ʰ | 上声213 | ||||
次浊 | 阴去445 | 阳去21 | 阴入,少部分阳入 | ||
全浊 | 非塞 | 阳去21 | 阳入21 | ||
塞ʰ | 阳平24 |
古全浊塞音(包括塞擦音)在南昌话中是送气声母。晓母开口呼的规律同次清声母、匣母开口呼的规律同全浊塞音,在表格中用“ʰ”标出。
(本表格根据文献整理,非本次调查结果)
一、/ɛi/ 韵
文献中南昌话的 -i尾韵母有 /ai/、/uai/、/ɨi/、/ui/ 4个(关于 /ɨ/,见第五节),而没有中元音作韵腹的韵母。
发音人将 /ai/ 韵的个别字如“在、再、来”读成 /ɛi/,并且对其 /ɛi/ 的发音很坚定。调查人和发音人一致推测是因为“在、再、来”经常不重读,导致 /ai/ 发生了简化/高化(类似Canadian raising)。南昌话有 /ɛu/、/ɛn/ 却没有 /ɛi/,暗示着这种音变的合法性,因为这样正好能填补上空位。
另外当代南昌人无法分清“在”和“再”,二字都是读 /t͡sɛi˦˦˥/(阴去)、/t͡sʰɛi˨˩/(阳去)皆可。(实际上应该“再”是阴去,“在”是阳去)
二、阳去调及其发声态
阳去的韵母都带有明显的气声(breathy voice),这似乎未见于已有文献。
为了验证其音质,调查人用上海话发了吴语中的阳调音节“洞”([d̥ʊ̤ŋ˨˨˧]),让发音人判断它的气流性质是否与南昌话的“洞”(/tʰuŋ˨˩/)一致。发音人辨别出二者的气流是不同的,并且说不同之处是在声母上:吴语“洞”的声母是“汉语拼音d”,而南昌话的的是“汉语拼音t”。
这意味着南昌话阳去调韵母的发声态是和吴语一致的,也就是气声,但它的气声并不一定是从音节首就开始的:声母可以只是普通的清送气塞音,韵母先是开头被送气清化,之后再变成气声。这比较令人惊讶,因为我们似乎习惯性地认为气声(浊气流)和清送气塞音(清气流)是不相容的了。因此严格描写的话,“洞”是 [tʰʊ̤ŋ̤˨˩]。
值得注意的是,发音人念的阳去并不是单纯的低降调,而是先低降再有些上升,类似212甚至213。发音人说这应该是中青年人受普通话的影响,老年人确实是发成单纯的低降调的。值得注意的是,南昌话上声的调值213与普通话几乎一样,并且在深入提问前,发音人认为阳去和上声的调值是差不多的,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新派南昌话中,上声和阳去是靠发声态对立的——上声是常态浊声,阳去是气声。
于是对上声和阳去的对立进行简单的考察,如“死事、买卖、反饭”的区别,发现这种新派口音里上声和阳去确实是靠发声态来区分的。例如“买卖”是 [maɪ̯˨˩˧ ma̤ɪ̯̤˨˩˨]。发音人说现在人们在说“买”或“卖”的时候已经需要比较小心了。
古匣母去声开口呼(文献记为 /h/ 声母阳去)发音人也有发成喉塞音 [ʔ] 或无声母(语音上相当于 [ɦ])的情况,但是最终确认了 [h] 才是正宗的发音。例如“汗”是 [hɔ̤n̤˨˩],也有发成 [ʔɔ̤n̤˨˩]、[ɔ̤n̤˨˩=ɦɔ̤n̤˨˩] 的情况。(而在当代上海,将阳调零声母开口呼发成喉塞音的情况已经俯拾皆是了)
最严重的一例是,极常用的指示代词“许”/hɛ˨˩˧/(相当于“那”)发音人第一次居然读成了 [ʔɛ̤˨˩˨](把它当成了阳去,并且声母发成了喉塞音)。
三、阳入调的消亡
南昌话阳入并入阴入的趋势很强,在60年代熊正辉[1] 的调查中,阳入的字就所剩不多,并且几乎都可以读阴入。《南昌方言词典》[2] 所载南昌话音节表中的阳入字,发音人能读出阳入的字寥寥无几,只有“十鼻白石莫落嚼瞎侃读”。其中一半还是在调查人的提醒下才回想起也可以读阳入的。
阳入的调值与阳去一样,并且也有相同的明显的气声。
——但是阳平(调值24)则听不到有气声。
四、入声韵尾
南昌话有两种入声韵尾,分别与 /-n/ 和 /-ŋ/ 鼻尾韵整齐地相配。熊正辉将这两个入声韵尾记为 /-t/ 和 /-ʔ/,《汉语方言概要》[3] 与《汉语方音字汇》[4] 则都记为 /-t/ 和 /-k/。但《汉语方言概要》说“-t -k两个韵尾只有闭塞没有爆发,闭塞的程度也十分轻微”,“-k在好些人的发音里近似喉塞音 -ʔ”,并说青年人有混同两种入声韵尾的趋势,两种入声韵靠元音音色来区分;《汉语方音字汇》说“有时并都念成 -ʔ”。
发音人所说的入声韵完全听不到任何韵尾,发音人更无法感受到t或k的存在,但是发音人大体还是能够区分两种入声韵的。经过调查人的询问和听辨以及发音人的内省,我们发现发音人两种入声韵的主要区别是时长。来自 /-k/ 的入声韵时长短,还有一些“促”感;来自 /-t/ 的入声韵时长几乎接近舒声音节,完全没有“促”感了。同样是入声韵,却还有时长之区分,也是很令人惊讶的。此外甚至可以说,一部分 /-t/ 的韵母完全是靠声调来和舒声韵区分。
至于元音音色的区分,似乎不太显著。例如发音人所读的“橘”/t͡ɕyt˥/、“局”/t͡ɕʰiuk˨˩/ 是 [t͡ɕy˥]、[t͡ɕy̆˥](不排除这是普通话的影响)。在调查人的提醒下,发音人才意识到“局”的韵母应该读 [ɥʊ̆]。
或许可以猜测,南昌话原本 /-k/ 的入声韵就是比 /-t/ 的短,因此脱落过程中的 /-k/ 会被文献认为是喉塞尾,而脱落完成就变成了较短的音节。/-t/ 没有变短,因此脱落过程就是直接脱落了。
五、/ɨ/
南昌话中有 /ɨi/(杯陪美飞)、/ɨu/(周抽收)、/ɨn/(本分顿人文读针深)、/ɨt/(不日文读织出十)这样4个韵母。熊正辉将它们的前半记为 /ɨ/,《汉语方言概要》与《汉语方音字汇》则记为 /ə/。对于这个“ə”,《汉语方言概要》说“开口度就很小,接近ɘ”,《汉语方音字汇》说“偏高,为ɘ”。
熊正辉所记 /ɨi/ 韵母仅出现于 /f/ 后(飞灰),而“陪、美”的发音同“皮、米”。但发音人的“陪、美”与“皮、米”不同音,发音人 /ɨi/ 的发音像是介于 [ɘ̯ɪ] 和 [ɯ̯ɪ] 之间的音。考虑到 /ɨi/ 韵只出现在唇音声母后,与 /ui/ 互补,而且实际上就是 /ui/ 去掉合口介音后的音值,我们可以认为 /ɨi/ 不算是一个独立的韵母。它和 /ui/ 的关系如同汉语拼音里o和uo的关系一样。这个 /ɨ/ 也并不是韵腹。
发音人没有 /ɨu/ 韵母,文献中 /ɨu/ 韵母的字发音人读的都是 /iu/ 韵母,并且对此很坚定,也就是“周、抽、收”与“纠、秋、休”同音。
剩下 /ɨn/、/ɨt/ 两个韵母才是真正 /ɨ/ 作韵腹的,韵腹实际上是一个介于 [ɘ] 和 [ɯ] 之间的音。发音人说它(韵腹)就像是普通话zhi、chi、shi的韵母——看来熊正辉将其记为 /ɨ/,是比另外两本书中简单粗暴的 /ə/ 更好的。
参考文献
[1] 熊正辉. 南昌方言同音字汇. 方言, 1989, (3): 182–195.
[2] 熊正辉. 南昌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5: 引论6–14.
[3] 袁家骅, 等. 汉语方言概要(第二版). 语文出版社, 2001: 126–144.
[4] 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 文字改革出版社, 1989: 25–26.
知乎专栏·凭风苑中的本文:关于南昌话当代发音的几点考察 – 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