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犬飼隆. 天草版平家物語と平家正節のt入声. 愛知県立大学説林, 2012, (60): 81–90.
按:这篇论文选取“别”、“佛”二字作为古汉语 -t入声字的代表,考察了《日葡辞书》、天草版《平家物语》、《平家正节》以及今井检校表演的平曲中这两个字的发音。
一、《日葡辞书》中的“别”和“佛”
柳田征司《室町時代語からみた日本語音韻史の研究》(从室町时代语看日语音韵史之研究)一书对《日葡辞书》中全部 -t入声的读音进行了普查,论文根据该书的调查结果整理了“别”和“佛”的读音,现列如表1。
按:《日葡辞书》于1603年出版,由耶稣会编写,其中日语用罗马字拼写,记录了中世末期日语的发音。
-t的变化 | 发生环境 | 例子 | 例外 |
---|---|---|---|
促音化 | 后接清音 | Becchi“別地” Bexxin“別心” Buccacu“仏閣” Bucqua“仏果” | |
保留入声 | 后接浊音 | Betdan“別段” Butji“仏寺” | Betxin“別心” Betchocu“別勅” Butqua“仏果” Butchiye“仏知恵” |
词尾 | Bet“別” | ||
开音节化 | 后接浊音、词尾 | BechiBechi“別々” Bechidan“別段” Butçuji“仏事” |
促音化指 -t被后面的辅音同化,即构成了和今天的促音一样的读法。保留入声指 -t仍保留为“-t”。开音节化指 -t变成了 -chi或 -tsu(当时的罗马字是tçu)。
后接清音包括后接カ行、サ行、タ行、パ行(k-、s-、t-、p-),后接浊音包括后接ガ行、ザ行、ダ行、マ行、ヤ行、ラ行(g-、z-、d-、m-、y-、r-)。
概况来说的规则是:“别”、“佛”后接清音则促音化,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保留入声或是开音节化。
论文认为,对于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的情况,标准语/古语倾向于保留入声,而口语/新语倾向于开音节化。例如,《日葡辞书》中在Betguan“別願”一词后有Bechino negai“別の願い”的说明。
对于后接清音也保留入声的情况(表1中的“例外”),论文认为这只是《日葡辞书》机械地把“別”、“仏”二字转换成了拉丁字母,不是实际读音。就像天草版《平家物语》中“念仏”有nenbut、nembut两种拼写(见表2),前者是机械转换的,后者才是按照实际读音的。
二、 天草版《平家物语》中的“别”和“佛”
论文根据近藤政美《天草本平家物語語彙用例総索引》(天草本《平家物语》词汇、例句总索引)整理了“别”和“佛”的读音,现列如表2。
按:天草版《平家物语》出版于1592年的天草神学院,由修士不干·巴鼻庵(Fucan Fabian)编写,全书用罗马字写成。
-t的变化 | 发生环境 | 例子 |
---|---|---|
促音化 | 后接清音 | bexxite“別して” bettǒ“別当” buccacu“仏閣” buppô“仏法” |
保留入声 | 后接浊音 | betguiô“別業” butji“仏事” butdǒ“仏道” butmiǒ“仏名” |
词尾 | bet“別” aibet“愛別” sôbet“惣別” tanbet“段別” nenbut“念仏”(仅一例nembut) |
天草版《平家物语》中“别”、“佛”完全没有出现开音节化的形式,因此规则比《日葡辞书》更简单鲜明:“别”、“佛”后接清音则促音化,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保留入声。没有例外。
由于天草版《平家物语》的体量比《日葡辞书》大得多,按理说开音节化出现得应该更多才对,但事实完全相反。论文推测这是编者有意而为之,并且说明保留入声是更古雅的读法,能够体现故事叙述者自身的品格和对听众的尊重。
三、《平家正节》中的“别”和“佛”
为了验证上一节末尾的推测(天草版《平家物语》是有意采用了更古雅的读法),论文继续调查了平曲谱本。《平家正节》的传世写本中,最好的版本为尾崎家所藏,论文即以它所标注的墨谱(称为“象”)为考察对象。
按:平曲是一种日本传统说唱艺术(語りもの,katari mono),指的是琵琶法师(演奏琵琶的盲僧)一边弹奏琵琶一边吟唱《平家物语》的表演形式,又叫平家琵琶。《平家正节》是平曲的谱本,编纂完成于1776年。《平家正节》除尾崎家传本外,另有青洲文库本于1998年影印出版。
谣曲(能剧)和平曲的谱本会在正文文字的右侧标注一些记号来指示演唱方式,称为“墨谱”。特别地,《平家物语》中的墨谱称为“象”(しょう,shō)。
《平家正节》完成之际,即18世纪下半叶,基本可以认定口语中 -t入声后接清音则发成促音,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发成开音节,但是谣曲和平曲还保留着(某种)无声除阻性质的发音。这种读法称为“吞”[1] (一般写作“ノム”,nomu);相对地,发成促音的读法则称为“诘”[1] (一般写作“ツメル”,tsumeru)。《平家正节》以“ノム”或“ノ”、“ツメ”或“ツ”的象来表示这两种读法。
环境 | 词例 | 尾崎家本 | 青洲文库本 |
---|---|---|---|
后接清音 | 別して(1处) | ||
別所(8处) | ツメ3处,ツ1处 | ||
別当(29处) | ツメ1处,ツ1处 | ||
仏所(1处) | |||
仏誓(1处) | ツメ1处 | ||
仏体(1处) | |||
仏法(6处) | ツメ3处 | ||
后接浊音 | 仏像(1处) | ノム1处 | |
仏寺(1处) | ノム1处 | ||
仏事(4处) | ノム2处 | ノム3处(共5处) | |
仏神(1处) | ノム1处 | ノム(且“神”上有浊点)1处 | |
仏前(2处) | |||
仏陀(1处) | ノム1处 | ||
仏道(2处) | ノム1处 | ||
仏名(1处) | |||
词尾 | 別(7处) | ノム2处 | ノム5处(共6处) |
愛別(1处) | |||
格別(1处) | |||
惣別(1处) | ノム1处 | ||
段別(1处) | ノム1处 | ||
仏(2处) | ノムか(且其上有浊点)1处,ノ1处 | ノム2处 | |
諸仏解脱(1处) | ツメ1处 | ||
諸仏は(1处) | ツメ(且“は”上注有“タ”)1处 | 同左1处 | |
諸仏も(1处) | ノム1处 | ノム1处 | |
大仏(4处) | ノム4处 | ||
念仏申し(1处) | ノム1处 | ||
念仏百篇(1处) | ツメ1处 | 无此例 | |
念仏給ふ(1处) | ツメ1处 | 无此例 | |
念仏を(3处) | ツメ(且“は”上注有“タ”)3处 | 同左2处(共2处) | |
霊仏霊社(2处) | ツメ1处 | ツメ2处 |
表3列出了两个版本中各个词例上所标注的象,以及标注的次数,空白的即表示没有标注。词例出现的次数依照的是尾崎家本,青洲文库本有和尾崎家本不一致的地方,则再在青洲文库本一列中说明青洲文库本中出现的次数。
后接清音(“诘”读法,即促音)的情况尾崎家本均无标注,说明后接清音时在当时是普遍使用“诘”读法的,无需标注。
后接浊音的情况尾崎家本中只有3处标注了“吞”。这与《日葡辞书》中的规则并不矛盾,但其他未标注象的词在成书之际是“吞”读法还是开音节,我们就无从得知了。论文推测“吞”读法是有标记的(marked),需要标注,而开音节可能无需标注。
位于词尾的情况比较复杂。“别”使用“吞”读法的两处均出现在《土佐坊被斩》中,是土佐坊回答判官(源义经)的话:“別の御事も候はぬ間……当時都に別の子細も候はぬは……”(因为别无他事……如今都内并无何事端……)论文解释道,这是人物的对白,所以要用较古风的说话方式来扮演角色。
“佛”使用“吞”读法是单用的两处,以及“諸仏も”、“念仏申し”,没有什么问题。“諸仏は”、“念仏を”用“诘”读法,是因为与后面的助词发生了连声,也没有问题。尾崎家本的“諸仏解脱”、青洲文库本的“念仏百篇”用“诘”读法,论文推测是因为4个字是“临时一语”(临时造出来的词汇)而被整体视为一个词(“佛”就不是词尾了)。但像“霊仏霊社”用“诘”读法就很奇怪了。
按:平曲、谣曲、狂言均保留了连声的现象,-n、-t后接元音或“は”(wa)、“を”(o)就(可能)发生连声。例如“大音あげ”(ダイオンナゲ,daion nage)、“青山は”(セイザンナ,seizanna)、“算を”(サンノ,sanno)、“今日は”(コンニッタ,konnitta)、“時節を”(ジセット,jisetto)的发音如同括号里所注[4] 。在文末“unt的补述”所附视频中我们可以听到 -t的连声。
四、今井检校表演的平曲中的“别”和“佛”
最后,论文调查了《「平家正節」盲人伝承八句〜ライブ映像と検索〜》(《平家正节》盲人传承八句——实录视频与检索)所记录的今井检校的表演。
按:检校(kengyō)是日本中世以来当道座(盲人自治互助组织)中最高盲官官位。该词来自中国的检校官,“校”读jiào(校对之意)。“校”的这一读音是中古汉语见母,对应日语吴音应该是kyō,但是该词中读成浊音(反而对应匣母了),可能是“检”的鼻音引起的浊化。
今井检校的表演中,“別当”、“別して”中的“别”是通常的促音读法(即“诘”读法),“格別なり”、“念仏”、“仏陀”中的“别”、“佛”是“吞”读法。正与《平家正节》一致!
此外,《那须与一》(《平家正节》作“那須与市”)中的“ひいふつとぞ射切つたる”((把扇子)piur地一下呀射掉了)一句。“ひいふつと”(hīfutto)是描写射箭射中的拟声词,其中的“つ”今井检校使用的是“吞”读法。对于艺术而言这就是“工夫”吧,论文感叹道;这一“工夫”,今井检校也是从前辈那里传承下来的。昭和时代的三检校留下的录音中也是“吞”读法,而相反,馆山甲午留下的录音则是读成促音。
——果然,传统艺术中还保留着某些口语中早已消失的发音方式啊。
unt的补述
“《日葡辞书》记载的中世日语有 -t韵尾”这一说法相信很多人都听到过,然《日葡辞书》几乎无人能一睹其真容,这一说法也就化作是幽灵般的传言了。
我相信这篇论文所列的证据足够有说服力,足以说明中世日语里 -t入声字的第二音节存在着一种特殊读法。这种读法与平曲、谣曲里的“吞”读法对应,既不同于开音节,也不同于促音化(“诘”读法)。
问题是,这种读法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先来听听论文最后提到的《那须与一》的那一句,因为《那须与一》是互联网上除《祇园精舍》外,音、视频资源最多的一出平曲。
今井勉(1:12)和井野川孝次、土井崎正富、三品正保(1:20)的表演中的这个“つ”就是“吞”读法,古泽锦城(17:59)和荒尾努(1:0:46,2:2:37)则是读成促音(“诘”读法)。我剪辑了各家的这句话如下:
我们再来听听能剧中的“吞”读法。以同志社大学创造经济研究中心(創造経済研究センター)摄制的观世流《船辨庆》(前半、后半)为例,我剪辑了其中出现的 -t入声字如下:
“日月”的“月”、“大物”的“物”、“越”位于词尾,均是“吞”读法;“仏陀”的“仏”后接浊音,也是“吞”读法。“月卿”的“月”后接清音,是“诘”读法(促音);“時節を”则是连声,使用“诘”读法。还可以注意到,“卿”读的是更为古的 [kei][3] 而非 [keː]。
以上链接均是YouTube视频。
令人惊讶的是,“吞”读法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入声”(无声除阻韵尾),而是像英语“button”中“ton”[ʔn̩] 一样的发音。1927年,对于能剧中“吞”的“つ”,石黑鲁平描述为 [tũ],桥本进吉描述为 [t̃],佐伯功介描述为 [k̃]、[kn]。[1][3]
我认为描述为 [-t̚.n̩](或 [-t̚.ɯ̃])是比较好的,即前一音节首先以t收尾(类似入声),但是并不除阻,舌头保持在原处,然后发出一个成音节的鼻音(或鼻化元音)。同时,那个成音节的鼻音开头自然地带有喉塞音或送气(它们在日语中都不是有意义的音素)。前一音节是否需要以t收尾,或许不重要,这样就脱落了t变成了 [ʔn̩],这可能就是佐伯功介所描述到的。音位上来描写的话,我认为可以写成 /.N/,例如“吞”读法的“仏陀”就是 /bu.N.da/([bɯt̚.ʔn̩.da]),它与“分だ”/buN.da/、与普通促音读法的“仏陀”/buQ.da/ 都不同。即,这里 /N/ 独占了一个音节(“分だ”中的 /N/ 只占了一个音拍),好比是现代日语表肯定的叹词“うん”。
但这种读法并不影响中世日语里“-t韵尾”的存在,我们仍然应该相信中世日语里的 -t入声是一个无鼻化的塞音t,毕竟传教士的罗马字文献中就是如此记录的。而且,平曲和谣曲中 -t与 -n具有平行的连声现象,这更能说明 -t是一个发成闭音节(或成音节辅音)的音,从而能和 -n一样构成连声。因此,第一、二节中用“保留入声”来描述这个 -t,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今天平曲、谣曲中“吞”读法的发音要如何解释呢?我推测,它的鼻音成分是受后接“の”的同化而产生的。一是因为平曲、谣曲中,ナ行(n-)前的元音会有一定程度的鼻化;二是因为“吞”读法位于词尾,后接“の”的频率较高。因此第一步,是产生 [dai.mot̚ː.no] > [dai.mot̚.nːo] > [dai.mot̚.n̩.no] 这样的变化(以“大物の”为例);第二步,是这种发音扩散到其他后面不接“の”的“吞”读法的词上。
至于这个 -t在中世日语里是无声除阻还是有声除阻,我们就无法判断了。
特别地,“日月”的“日”汉音本是“じつ”(jitsu),《船辨庆》的台本也如此注音[5] ,但实际表演中读的却是“じち”(jichi)。《日葡辞书》中“日月”是“Itguet”[2] (注:大写的I即是J),说明当时“日”是保留入声的。谣曲中读成 -chi,可能是 -t开音节化的一种普遍类推。
最后,传统艺术中保留着比较古的发音方式这件事,不禁让我想到了近代汉语研究中关于照组声母分合的争论:曾几何时,学界的几位先生不承认翘舌音 /t͡ʂ/、/t͡ʂʰ/、/ʂ/ 能和 /i/ 相拼,傲娇地说 /t͡ʂi/ 这样的音是“怪音”,无法存在。这样就只能把元明汉语里拼细音的照组声母拟成舌叶音 /t͡ʃ/、/t͡ʃʰ/、/ʃ/ 或龈腭音 /t͡ɕ/、/t͡ɕʰ/、/ɕ/,而和拼洪音的翘舌音分成两组。[6] 殊不知,京剧里的上口字“知”就读的是 /t͡ʂi/ 啊!京剧里“知”/t͡ʂi/、“支”/t͡ʂɻ̍/ 之别,可是活生生地反映着元明之际的发音呢!
参考文献
[1] 岩淵悦太郎. 国語史論集. 筑摩書房, 1977.[]1 []2 []3
[2] 前田正民. 謡曲「つ」のノム音について. 甲南女子大学研究紀要, 1965, (2): 89–111.[]1 []2
[3] 岩淵悦太郎. 口誦資料の国語史的価値. 国語学, 1969, (76): 88–97.[]1 []2 []3
[4] 大倉浩. 『狂言記』(正篇)の連声表記をめぐって. 上越教育大学国語研究, 1990, 4: 1–10.
[5] 大和田建樹. 增補謠曲通解. 博文館, 1897: 186.
[6] 李新魁. 《中原音韵》音系研究. 中州书画社, 1983: 56–76.
知乎专栏·凭风苑中的本文:《天草版〈平家物语〉和〈平家正节〉的 -t 入声》概要与摘译 – 知乎
某种赣语似乎有类似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