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s-273 《天草版〈平家物语〉和〈平家正节〉的 -t入声》概要与摘译

原文:犬飼隆. 天草版平家物語と平家正節のt入声. 愛知県立大学説林, 2012, (60): 81–90.

按:这篇论文选取二字作为古汉语 -t入声字的代表,考察了《日葡辞书》、天草版《平家物语》、《平家正节》以及今井检校表演的平曲中这两个字的发音。

一、《日葡辞书》中的

柳田征司《室町時代語からみた日本語音韻史の研究》(从室町时代语看日语音韵史之研究)一书对《日葡辞书》中全部 -t入声的读音进行了普查,论文根据该书的调查结果整理了的读音,现列如表1。

按:《日葡辞书》于1603年出版,由耶稣会编写,其中日语用罗马字拼写,记录了中世末期日语的发音。

表1《日葡辞书》中的 -t的变化
-t的变化发生环境例子例外
促音化后接清音Becchi
Bexxin
Buccacu
Bucqua
保留入声后接浊音Betdan
Butji
Betxin
Betchocu
Butqua
Butchiye
词尾Bet
开音节化后接浊音、词尾BechiBechi
Bechidan
Butçuji

促音化指 -t被后面的辅音同化,即构成了和今天的促音一样的读法。保留入声指 -t仍保留为-t。开音节化指 -t变成了 -chi或 -tsu(当时的罗马字是tçu)。

后接清音包括后接カ行、サ行、タ行、パ行(k-、s-、t-、p-),后接浊音包括后接ガ行、ザ行、ダ行、マ行、ヤ行、ラ行(g-、z-、d-、m-、y-、r-)。

概况来说的规则是:后接清音则促音化,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保留入声或是开音节化。

论文认为,对于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的情况,标准语/古语倾向于保留入声,而口语/新语倾向于开音节化。例如,《日葡辞书》中在Betguan一词后有Bechino negaiの願的说明。

对于后接清音也保留入声的情况(表1中的),论文认为这只是《日葡辞书》机械地把二字转换成了拉丁字母,不是实际读音。就像天草版《平家物语》中有nenbut、nembut两种拼写(见表2),前者是机械转换的,后者才是按照实际读音的。

二、 天草版《平家物语》中的

论文根据近藤政美《天草本平家物語語彙用例総索引》(天草本《平家物语》词汇、例句总索引)整理了的读音,现列如表2。

按:天草版《平家物语》出版于1592年的天草神学院,由修士不干·巴鼻庵(Fucan Fabian)编写,全书用罗马字写成。

表2天草版《平家物语》中的 -t的变化
-t的变化发生环境例子
促音化后接清音bexxite
bettǒ
buccacu
buppô
保留入声后接浊音betguiô
butji
butdǒ
butmiǒ
词尾bet
aibet
sôbet
tanbet
nenbut(仅一例nembut)

天草版《平家物语》中完全没有出现开音节化的形式,因此规则比《日葡辞书》更简单鲜明:后接清音则促音化,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保留入声。没有例外。

由于天草版《平家物语》的体量比《日葡辞书》大得多,按理说开音节化出现得应该更多才对,但事实完全相反。论文推测这是编者有意而为之,并且说明保留入声是更古雅的读法,能够体现故事叙述者自身的品格和对听众的尊重。

三、《平家正节》中的

为了验证上一节末尾的推测(天草版《平家物语》是有意采用了更古雅的读法),论文继续调查了平曲谱本。《平家正节》的传世写本中,最好的版本为尾崎家所藏,论文即以它所标注的墨谱(称为)为考察对象。

按:平曲是一种日本传统说唱艺术(語りもの,katari mono),指的是琵琶法师(演奏琵琶的盲僧)一边弹奏琵琶一边吟唱《平家物语》的表演形式,又叫平家琵琶。《平家正节》是平曲的谱本,编纂完成于1776年。《平家正节》除尾崎家传本外,另有青洲文库本于1998年影印出版。

谣曲(能剧)和平曲的谱本会在正文文字的右侧标注一些记号来指示演唱方式,称为。特别地,《平家物语》中的墨谱称为(しょう,shō)。

《平家正节》完成之际,即18世纪下半叶,基本可以认定口语中 -t入声后接清音则发成促音,后接浊音或位于词尾则发成开音节,但是谣曲和平曲还保留着(某种)无声除阻性质的发音。这种读法称为[1](一般写作,nomu);相对地,发成促音的读法则称为[1](一般写作,tsumeru)。《平家正节》以的象来表示这两种读法。

按:读法在谣曲中也称为[2](或写作[3],fukumu)。

表3《平家正节》中的上注的象
环境词例尾崎家本青洲文库本
后接清音別して(1处)
別所(8处)ツメ3处,ツ1处
別当(29处)ツメ1处,ツ1处
仏所(1处)
仏誓(1处)ツメ1处
仏体(1处)
仏法(6处)ツメ3处
后接浊音仏像(1处)ノム1处
仏寺(1处)ノム1处
仏事(4处)ノム2处ノム3处(共5处)
仏神(1处)ノム1处ノム(且上有浊点)1处
仏前(2处)
仏陀(1处)ノム1处
仏道(2处)ノム1处
仏名(1处)
词尾別(7处)ノム2处ノム5处(共6处)
愛別(1处)
格別(1处)
惣別(1处)ノム1处
段別(1处)ノム1处
仏(2处)ノム(且其上有浊点)1处,ノ1处ノム2处
諸仏解脱(1处)ツメ1处
諸仏は(1处)ツメ(且上注有)1处同左1处
諸仏も(1处)ノム1处ノム1处
大仏(4处)ノム4处
念仏申し(1处)ノム1处
念仏百篇(1处)ツメ1处无此例
念仏給ふ(1处)ツメ1处无此例
念仏を(3处)ツメ(且上注有)3处同左2处(共2处)
霊仏霊社(2处)ツメ1处ツメ2处

表3列出了两个版本中各个词例上所标注的象,以及标注的次数,空白的即表示没有标注。词例出现的次数依照的是尾崎家本,青洲文库本有和尾崎家本不一致的地方,则再在青洲文库本一列中说明青洲文库本中出现的次数。

后接清音(读法,即促音)的情况尾崎家本均无标注,说明后接清音时在当时是普遍使用读法的,无需标注。

后接浊音的情况尾崎家本中只有3处标注了。这与《日葡辞书》中的规则并不矛盾,但其他未标注象的词在成书之际是读法还是开音节,我们就无从得知了。论文推测读法是有标记的(marked),需要标注,而开音节可能无需标注。

位于词尾的情况比较复杂。使用读法的两处均出现在《土佐坊被斩》中,是土佐坊回答判官(源义经)的话:の御事も候はぬ間……当時都に別の子細も候はぬは(因为别无他事……如今都内并无何事端……)论文解释道,这是人物的对白,所以要用较古风的说话方式来扮演角色。

使用读法是单用的两处,以及仏申,没有什么问题。读法,是因为与后面的助词发生了连声,也没有问题。尾崎家本的仏解、青洲文库本的仏百读法,论文推测是因为4个字是时一(临时造出来的词汇)而被整体视为一个词(就不是词尾了)。但像仏霊读法就很奇怪了。

按:平曲、谣曲、狂言均保留了连声的现象,-n、-t后接元音或(wa)、(o)就(可能)发生连声。例如音あ(ダイオンナゲ,daion nage)、(セイザンナ,seizanna)、(サンノ,sanno)、(コンニッタ,konnitta)、(ジセット,jisetto)的发音如同括号里所注[4]。在文末unt的补所附视频中我们可以听到 -t的连声。

四、今井检校表演的平曲中的

最后,论文调查了《「平家正節」盲人伝承八句〜ライブ映像と検索〜》(《平家正节》盲人传承八句——实录视频与检索)所记录的今井检校的表演。

按:检校(kengyō)是日本中世以来当道座(盲人自治互助组织)中最高盲官官位。该词来自中国的检校官,读jiào(校对之意)。的这一读音是中古汉语见母,对应日语吴音应该是kyō,但是该词中读成浊音(反而对应匣母了),可能是的鼻音引起的浊化。

今井检校的表演中,中的是通常的促音读法(即读法),別な中的读法。正与《平家正节》一致!

此外,《那须与一》(《平家正节》作須与)中的いふつとぞ射切つた((把扇子)piur地一下呀射掉了)一句。いふつ(hīfutto)是描写射箭射中的拟声词,其中的今井检校使用的是读法。对于艺术而言这就是吧,论文感叹道;这一,今井检校也是从前辈那里传承下来的。昭和时代的三检校留下的录音中也是读法,而相反,馆山甲午留下的录音则是读成促音。

——果然,传统艺术中还保留着某些口语中早已消失的发音方式啊。

unt的补述

日葡辞书》记载的中世日语有 -t韵这一说法相信很多人都听到过,然《日葡辞书》几乎无人能一睹其真容,这一说法也就化作是幽灵般的传言了。

我相信这篇论文所列的证据足够有说服力,足以说明中世日语里 -t入声字的第二音节存在着一种特殊读法。这种读法与平曲、谣曲里的读法对应,既不同于开音节,也不同于促音化(读法)。


问题是,这种读法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先来听听论文最后提到的《那须与一》的那一句,因为《那须与一》是互联网上除《祇园精舍》外,音、视频资源最多的一出平曲。

今井勉(1:12)和井野川孝次、土井崎正富、三品正保(1:20)的表演中的这个就是读法,古泽锦城(17:59)和荒尾努(1:0:46,2:2:37)则是读成促音(读法)。我剪辑了各家的这句话如下:

我们再来听听能剧中的读法。以同志社大学创造经济研究中心(創造経済研究センター)摄制的观世流《船辨庆》(前半后半)为例,我剪辑了其中出现的 -t入声字如下:

位于词尾,均是读法;后接浊音,也是读法。后接清音,是读法(促音);则是连声,使用读法。还可以注意到,读的是更为古的 [kei][3]而非 [keː]。

以上链接均是YouTube视频。


令人惊讶的是,读法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无声除阻韵尾),而是像英语buttonton[ʔn̩] 一样的发音。1927年,对于能剧中,石黑鲁平描述为 [tũ],桥本进吉描述为 [t̃],佐伯功介描述为 [k̃]、[kn]。[1][3]

我认为描述为 [-t̚.n̩](或 [-t̚.ɯ̃])是比较好的,即前一音节首先以t收尾(类似入声),但是并不除阻,舌头保持在原处,然后发出一个成音节的鼻音(或鼻化元音)。同时,那个成音节的鼻音开头自然地带有喉塞音或送气(它们在日语中都不是有意义的音素)。前一音节是否需要以t收尾,或许不重要,这样就脱落了t变成了 [ʔn̩],这可能就是佐伯功介所描述到的。音位上来描写的话,我认为可以写成 /.N/,例如读法的就是 /bu.N.da/([bɯt̚.ʔn̩.da]),它与/buN.da/、与普通促音读法的/buQ.da/ 都不同。即,这里 /N/ 独占了一个音节(中的 /N/ 只占了一个音拍),好比是现代日语表肯定的叹词

但这种读法并不影响中世日语里-t韵的存在,我们仍然应该相信中世日语里的 -t入声是一个无鼻化的塞音t,毕竟传教士的罗马字文献中就是如此记录的。而且,平曲和谣曲中 -t与 -n具有平行的连声现象,这更能说明 -t是一个发成闭音节(或成音节辅音)的音,从而能和 -n一样构成连声。因此,第一、二节中用留入来描述这个 -t,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今天平曲、谣曲中读法的发音要如何解释呢?我推测,它的鼻音成分是受后接的同化而产生的。一是因为平曲、谣曲中,ナ行(n-)前的元音会有一定程度的鼻化;二是因为读法位于词尾,后接的频率较高。因此第一步,是产生 [dai.mot̚ː.no] > [dai.mot̚.nːo] > [dai.mot̚.n̩.no] 这样的变化(以为例);第二步,是这种发音扩散到其他后面不接读法的词上。

至于这个 -t在中世日语里是无声除阻还是有声除阻,我们就无法判断了。


特别地,汉音本是(jitsu),《船辨庆》的台本也如此注音[5],但实际表演中读的却是(jichi)。《日葡辞书》中Itguet[2](注:大写的I即是J),说明当时是保留入声的。谣曲中读成 -chi,可能是 -t开音节化的一种普遍类推。

最后,传统艺术中保留着比较古的发音方式这件事,不禁让我想到了近代汉语研究中关于照组声母分合的争论:曾几何时,学界的几位先生不承认翘舌音 /t͡ʂ/、/t͡ʂʰ/、/ʂ/ 能和 /i/ 相拼,傲娇地说 /t͡ʂi/ 这样的音是,无法存在。这样就只能把元明汉语里拼细音的照组声母拟成舌叶音 /t͡ʃ/、/t͡ʃʰ/、/ʃ/ 或龈腭音 /t͡ɕ/、/t͡ɕʰ/、/ɕ/,而和拼洪音的翘舌音分成两组。[6]殊不知,京剧里的上口字就读的是 /t͡ʂi/ 啊!京剧里/t͡ʂi/、/t͡ʂɻ̍/ 之别,可是活生生地反映着元明之际的发音呢!

参考文献

[1]岩淵悦太郎. 国語史論集. 筑摩書房, 1977.[]1[]2[]3

[2]前田正民. 謡曲「つ」のノム音について. 甲南女子大学研究紀要, 1965, (2): 89–111.[]1[]2

[3]岩淵悦太郎. 口誦資料の国語史的価値. 国語学, 1969, (76): 88–97.[]1[]2[]3

[4]大倉浩. 『狂言記』(正篇)の連声表記をめぐって. 上越教育大学国語研究, 1990, 4: 1–10.

[5]大和田建樹. 增補謠曲通解. 博文館, 1897: 186.

[6]李新魁. 《中原音韵》音系研究. 中州书画社, 1983: 5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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